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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常不敢说

1998-07-0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传说五代时的“不倒翁”冯道在玩弄权术和阴谋的余闲时间,也干些教化和育人的工作。他给学生上课,让他们诵读老子《道德经》。冯道摇头晃脑在上面读,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这些小家伙刚刚学会避讳原理,这下可让他们犯难了。先生名“道”字“可道”,这避讳密度也太大了,该怎么念呀!先生逼急了,学生便将先生的名和字换成“不敢说”,齐声念道:“不敢说,不敢说,非常不敢说。”

避讳这东西,真是让人讨嫌。学生要避先生的讳,臣子要避皇上的讳,就连那个芝麻大官的田登,也只准自己放火,不准百姓点灯。而平头百姓的讳也有人避,不过范围小点,爸爸或者爸爸的爸爸,一旦用了,便版权所有,后代就不能犯上侵权。不像今天,爸爸叫“胡学常”,儿子还可以叫“胡小常”,姓名这符号在这里似乎象征着一代又一代生命的延续。

不管怎么说,避讳恐怕不仅是形式主义的东西,它的内容一言难尽。比如,皇上的讳,普天之下都要避;田登的讳,要避的人撑死了也只有一个小县;平头百姓的讳,若祖上积德,人丁兴旺,还有一些人热热闹闹地避。赶上人口萧条,便冷冷清清了。从皇上至百姓,随着权力的减小,避讳的人数也相应减少。这就是说,权力的大小与避讳人数的多少,恰好成正比例。避讳生产和再生产的机制及其运行,完全倚仗了权力的运作。

避讳毕竟只是一种小型的语言行为。语言再做大一点,它所嵌入的权力网络也就看得更清晰更有意味了。福轲做这项工作做得特深入特地道,他认定,话语总是受着权力的操纵,没有一种话语可以超脱于权力之外。这等于说,在这个世界上,要求得一种与权力了无干系的所谓“干净”话语是不可能的。比如人类学,其话语自始至终即在权力制约下生成,它是西方人为着更好地管理经营好殖民地而发明的。再比如东方学,通过萨伊德的揭发批判,我们看到了这门学问其实乃是一种关于东方的扭曲性想象,充满着殖民心态,竭诚为西方的文化霸权服务,真是脏得可以。

谁在说话?说的什么话?怎么说的话?只要有耐心,问着问着,那权力便露了真身,现出原形。有人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在说话,殊不知整个一个是“话”在说他,甚至还不是“话”说他,而是权力在宰制他。真是邪乎。

许许多多的话,也真是“非常不敢说”,若真要说,也得赶上一个好时代。春秋战国就是一个话语自由的时代。这时,封建结构解体,知识分子像一条条小鱼从中游将出来。而诸侯纷争,妄图称霸,得士则强,失士则亡,知识分子想不牛气都难了。一时间,士气高扬,牛气哄哄,非常敢说话,话也多起来,话也值钱。齐宣王召见颜斤蜀,说:“斤蜀前!”颜斤蜀说:“王前!”围绕着你前还是我前,双方弄了几个回合,齐宣王讨了个没趣。燕昭王筑了个黄金台,能爬上黄金台的士,肯定衣兜里装足了黄金。所以,知识分子就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自己的舌头。张仪被大户人家狠揍一顿,皮开肉绽回到家中,第一件事便是唤娘子掌灯,看舌头还在不在。只要三寸不烂之舌还在,其余的问题就比较好办了。

滑稽冠军东方朔可没有这么走运。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取代了封建制,知识分子的自由度就惨了,变得“非常不敢说”。不是不想“游”,实在是不敢“游”。不是没话说,实在是不敢说。东方先生虚拟一个名叫“非有先生”的先生,借他之口道出了其中的全部奥妙。非有先生在吴做官,却“默然无言有三年矣”,吴王不干了,希望他好歹说说话,并且启发他:“可以谈矣,寡人将竦意而览焉。”非有先生喟然叹曰:“于戏!可乎哉?可乎哉?谈何容易!”“谈”为何不容易?非有先生说,只要一张口,便认为是诽谤君行,无人臣之礼,最终蒙上不辜之名,祸于自身,戮及先人,为天下笑。“谈”招致如此不幸,傻子才敢“谈”。

在那样一个没有自由的空间里,东方先生多少还想说些话,无可奈何之中,只好将严肃的讽喻性话语经过一番包装,以嘻笑怒骂的滑稽方式生产出来。中国历朝历代的朝廷里,养着一大批俳优人士,皇上利用他们解闷,说是好玩得很。其实,这些人一点也不好玩,往往叫皇上下不了台,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,拿他们没辙。而这些人则在一个“非常不敢说”的时代里说了个够,真不晓得是他们聪明,还是皇上弱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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